西瓜豆豉的滋味

我们老家有一种食品西瓜豆豉。那是一种暗红色的豆酱,很咸很咸,在我的记忆里,它是家乡人艰难困窘生活的标志。

  夏季有了大西瓜的时候,家家户户便开始忙着做西瓜豆豉。将黄豆煮烂,蒙上布,让它发酵,一般人家不会有太多的豆子,便从牙缝里节省些馒头,与豆子一起发酵。待黄豆和馒头上长满了绿毛时,再将这层绿毛搓掉,放入坛中,与西瓜瓤、盐等搅拌均匀,放到太阳底下去晒。总得经过四五十天,才能做成。制作工艺虽不复杂,却是个吃工夫的麻烦活:要蒙上细纱布,防止进苍蝇;要留心天气变化,防止进雨水;要搬来搬去,保证阳光的充足照射;每天清晨,还要上下搅拌一番。贫瘠的土地里生产的粮食不够吃,很少有人种菜,更没有谁家会在冬春季能有菜吃。因此,西瓜豆豉便是乡亲们度过这漫长时节的主要菜肴。吃饭时,从坛里出几小勺西瓜豆豉,点上几滴香油,一家人或玉米面窝头,或高粱饼子,或稀粥就着吃了下去。

  母亲来津后,也把做西瓜豆豉的功夫带到了天津。数十年习惯不改,于是,每年的冬春两季,我们也常吃到西瓜豆豉。说老实话,我们哥几个并不爱吃,说是西瓜豆豉,却哪里有一点西瓜的味道,只是咸,咸得发齁,咸得让你怀疑自己是在吃盐。但父亲爱吃,他经常要喝上点酒,却很少买酒菜,便常以西瓜豆豉佐酒。只见父亲轻轻地用筷子在豆豉里蘸蘸,挑出一个还有些形状的豆瓣,或找寻出一粒黑色的西瓜子,往口中嘬一嘬,小心地将瓜子磕开,然后浅浅地抿一口酒,脸上便荡漾起许多从容和满足。而此时,也便是父亲话语最多的时候。很多次,他都是用西瓜豆豉牵出他的话头的。

  记得父亲说过,大口吃豆豉是要咸死的,大口喝酒是要喝醉的。唯有从容不迫、细细品味,才可发现豆豉和酒的美。

  父亲又说,西瓜豆豉因融合了西瓜、黄豆、大料、花椒诸般不同的食物的味道,才使其香气浓烈醇厚的。

  父亲还说过,西瓜豆豉好吃,是因为它始终离不开阳光,离不开太阳的晾晒,始终与光明、光亮结伴。要想做好西瓜豆豉,就要追着太阳走。

  于是,父亲又给我们讲了夸父追日的故事,讲了精卫填海的故事,讲了女娲补天的故事,讲了“楚虽三户,亡秦必楚”的故事……我对中国很多历史传说的认知竟是在这样的氛围中,在父亲谈论西瓜豆豉中得到的。

  我虽然记住了这些故事,却仍然不爱吃西瓜豆豉,而且也淡忘了父亲对西瓜豆豉的那些议论。直到今年,我突然心血来潮,也开始亲手做、并品尝到自己做成的西瓜豆豉时,才渐渐回忆起父亲的那些议论,我做的西瓜豆豉还是很咸,但我却于细细品味之中第一次有了如父亲吃时那样的感觉,发现了它的香、它的甜,它的醇厚,它的浓烈。这时再想想父亲的那些议论,猛然悟到,父亲原来是借西瓜豆豉谈论人生,教育我们如何做人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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